万三蹄和腌菜苋

周庄虽也近在咫尺，去得却是不多；毕竟是出游呢，时间和心情都须一番打点，还有钱。再说对于一个已经成为“风景”的乡镇，有趣的并不在于频繁的亲历，而是曾经留下的一些值得“追忆”的遗踪。

十年前急水港大桥初通时去，孤岛般深藏的宁静和恬淡犹在，稍嫌陈旧却本色端庄，娟秀中不失典雅。狭街上行人寥落，幽巷里重门深掩，夏雨初歇后的檐头滴水把心都凉湿一片。沈厅巍然，仿佛主人刚走，留住了古朴殷实的家风流韵；张厅轩敞，荒芜的前庭绕着斑剥粗大的廊柱，凝集了时间的厚重和深邃。今年再去，当年令人百般回味的清丽和谐已是荡然无存，再找不见心舟停靠的老岸。扑面而来的媚俗轻薄，让人一时间说不清复杂的感觉。好像一向清逸可人的祖母突然浓妆艳抹了一番，她入世的心情表达是否过于急切了？街上游人摩肩接踵，松茂堂张灯结彩，宛若天天行着婚娶大礼。往日占尽水乡清幽之美的迷楼，当真大红大绿得形迹可疑，淡泊性情的人往往会绕道过去，只怕叶楚伧们回来也要扼腕喟叹。

昨日的周庄和今日的周庄，就这样以时空和情感的跌宕、宁静和躁动的更替、舒缓和急切的错落、稳重和轻薄的交织、古典和时尚的混响，让我既惊喜又惆怅，沉醉而落寞。我在小桥流水人家间穿梭，在世俗风物人情中徘徊，我要重温曾经的美好体验，我会发现深藏于浮华中的美质。

三毛给周庄朋友张寄寒的信中说：“要把周庄当成珍宝，只有有资格的人可去，那些三姑六婆免了吧。”文人的张扬和偏颇虽显天真，然而其中蕴涵着一条重要的审美理念。如果旅游只是游行般拥来拥去，所得到和留下的只能是垃圾和噪音，在静谧的江南水乡尤其不宜。旅游是赴心灵之约，是感受人与自然的默契，是对人文历史的凝视和反顾。喜不自胜的是你一份投入的心情，一些仅属于自己的感受和发现。正是在这样的寻寻觅觅中，我品味着千年古镇编织着的今天的故事，捉摸到周庄仓促入世的紧张和无奈，抵制着物欲挟持的清醒和坚守。磨合了这种生存悖论的，竟是购物街上满坑满谷的周庄土特产：万三蹄和腌菜苋，与它们初次邂逅便引起我浮想联翩，它突兀而自然，开放又保守。这是诗性和欲望的叠加，口腹与精神的盛宴！

将油菜薹腌制起来享用，是江浙一带城乡居民寻常的生活技巧，但将它当成一道风味菜摆上沈府家宴，并且劝你带些回去给家人品尝，是周庄人独有的勇气和心计。与苏州的丝绸檀香扇，或者和田的壁毯相比，拿这样粗陋的食物馈赠远方来客，实在不成敬意，这是乡野之地周庄的无奈，也显示了庄户人坚守个性的智慧和勇敢。没有对乡情物事的钟爱眷恋，没有赤手空拳打天下的胆识和自信，便不会这样提倡。其间也体现了周庄人对现代生活的精辟洞察：粗糙而味美的乡村小吃正是对膏粱厚味的最佳调节。那种揉合着时令鲜菜的娇嫩和腌制蔬果的柔韧，滋味的确独特绵长，当然还须兼备汇纳百味的心情和一口好牙。

穿过张厅那条幽暗狭长堪称中国之最的备弄，在楼板轧轧作响的水榭里，坐着几位喝讲茶的阿婆。青豆茶凉了，溽热的正午她们百无聊赖，扎鞋底的手却并不懈怠，粗实的棉线在骨节突出的指间咝咝来回。哦，她们那些脚趾仿佛铁铸的小孙孙啊！每一针都穿透着祖母的慈爱和烦恼。这淡忘了的谙熟的声音，让我想起了操劳的母亲和阿姐！苏州城原本不大，谁家都和农村有或亲或疏的联系；推及所有的过客，谁敢说自己不是农民的后人？土地和乡场，是我们永远的话题。周庄、张厅，就这样巧妙地捕获和放逐了游子的心。不要问你从哪里来，都会被这几位絮语着的老妪打动，被她们混浊而慈祥的目光牵引，回到母亲身边，了却剪不断理还乱的乡愁。腌菜苋不能像做鞋一样随时演绎，但无处不藏着的周庄女人精致周到的用心，照样教人心动和久久地回味。那拙朴的小陶罐外加一条红丝带的包装，恰到好处地标明不亢不卑的身份，三五元便可拎走一罐，谁能拒绝这样的诱惑？及至摆上餐桌前，你从细小的甏口徐徐掏出的急切情状，必会招来家人的一番笑；这是远方那个农妇一个小小的狡黠的预谋，———既货真价实又宜于久藏的初衷，竟被她安排得如此机巧蕴藉，妙趣横生，亏她想得出！

至于万三蹄，原本也是江浙农村大吉大庆必要烹制的一品大菜，造新屋，祝寿诞，聘爱女，迎娇客，“蹄子”是少不得的。周庄冠以名号，粗看只是以名人招徕，寻常的商业策略，比“冰糖肘子”、“红烧蹄膀”风光得多，谁知其中深意同样颇可玩味。让富甲天下连皇帝老儿也要仰仗的豪绅，淡然于山珍海味而独钟坊里菜肴，其中自有传统文化崇尚中庸的思想内涵，张扬着敦厚质朴的民风。平民百姓见惯了命运飘忽，可遇而不可求，他们对福祉的祈求是清醒和适度的，吃肉便是福的一种。“强扭的瓜不甜”、“知足者常乐”等等，都是农民们克守的箴言；“团结协调”、“稳中求进”、“适可而止”云云，则是城里人相同寓意的演化，都反映了不可把事物推向极端的宽厚温良的心态，表现着深含哲理的旷达和大度。以小说《美食家》闻名也在这个领域里作过深入研究的陆文夫先生说：吃遍天下自家最好，确是至理名言。古人称茭白籽为美食，李白有诗：“跪进雕胡饭，月光明素盘。”毛泽东招待进京探访的乡亲，备的是红烧肉，而且要肥的。只有亲情才是灵魂的归宿，理想的家园。打出这样的品牌，正是周庄独到的精明。

柴草在灶下劈啪，蹄子在锅里酥烂，肉香在喉间滚动，幸福在心底缠绕，把红烧猪蹄和家园放在一起联想很是贴切。走得再远，它都在心头牵挂，你会想起灶间忙碌的母亲，想起快活吵闹、筷子急如雨点的兄弟姐妹。

在吃得天昏地暗，吃得目瞪口呆，吃得危机四伏的今天，周庄这样的标榜，便有了一种委婉诚恳的批判意味，一种发人深省的警示。